跨越

我的小說人物都是我自己沒有實現的一些可能性。正因如此，我愛我筆下所有的人物，而他們讓我害怕的程度也不相上下。他們每個人都越過一個邊界，而我卻只是繞道而行。吸引我的正是這被跨越的邊界。小說不是作者的告白，而是在這已然成為陷阱的世界裡探索人類的生活。

------米德.昆德拉＜生命中不可能承受之輕＞

陽明山文化大學校園裡，我跟他站在可以看得到他遠方家的置高點，他心裡指劃著曾經屬於兩個人共組的那個家的確切位置，以及他將遷入的新居方位；我模糊地只知道淡水的某個方向，有他的窩---應該會有一扇落地窗，讓人可以在夜裡，喝杯紅酒，遠望港口那端不停歇的點點漁火或是凝聽海潮低鳴的浪濤聲。

我以為我必須帶著一對哭泣的耳朵或是一雙難過的眼睛，因為那天的傍晚，烏雲以極快的速度與能量橫跨整片陽明山天空，將躲起來的星星，帶著無以莫名的糾結，非難過、非讚賞，卻是懸空的情緒。我擔心即將碰面的他，看起來會彷彿生完一場大病，把內裡一切都掏空了！我也擔憂他如同我喜歡寫的悲劇角色般，獨自熬過悲歡離合、生死交關的一程，而最後只剩下喘氣的份，來到我面前。

他雖然已經上了一天班，又開了那麼遠的車程趕到山上，可是卻看不出一絲疲憊，也沒有急躁或是不耐的神情，他還是如往常一般地從容與內斂，然而我無法開口說：「我佩服你的勇氣」。因為勇氣背後可能有更多的酸苦以及不得不。 沒有一個人不期待永遠的天長地久與永遠幸福快樂的結局。

只是這一切都無法強求。

戀愛了十幾年，新婚五個月，他告訴我：「有些人適合當朋友，而不能當伴侶。」

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了很久，已經到了且愛且恨都無所謂的厭倦地步，或者，已經找不到愛意、只剩情義和回憶時，有多少人會有勇氣和機會壯士斷腕？跨越一個邊界，迎接我們的，不會只有璀璨的陽光，這也就成為大多數人疇躇的原因---每一個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，所以我們才會永遠面臨必須抉擇的十字路口。

他說，他特意刮乾淨鬍子，免得我認不得他；他又說，「妳似乎也變了，認不太出來。」我笑笑，「是因為我自己剪瀏海的關係，不然就是我胖了。」「妳的習慣還是沒改，心情不好就亂吃一堆食物。」「你最近還會出國嗎？」「最好一年內都不要再被派公差了，每次的出國啟航，都像趟生死之旅，尤其去落後國家，行李箱裡都是礦泉水跟泡麵，有時寧可餓肚子，也不敢吃不乾淨的食物；這次真的想要休息、落腳，只是這次，是一個人停歇！」

他平靜地問：「妳幸福嗎？」我點點頭。「妳真的幸福嗎？」我用力的點點頭說：「嗯！」不看他的眼，我仰看夜空，去年記憶中那些熱鬧極了的大大小小繁星，全都亮在夜空裡；我要他許個願，雖然我們彼此都明白，我們的計畫與理想，常常被職業性的倦怠和人的惰性拖拖拉拉，然而我們也都明瞭，每一顆墜落的流星，皆是一次的撞擊，可能都掛著某些人的心情或願望，不管將來這些實現與否，願望之中有我們的堅持，有我們不放棄的夢想，有我們一輩子努力的執著。

星星本身是不發熱的，然而星星，不會只是星星而已；跨越，永遠不會只有跨越而已。面對感情、面對工作皆是如此。


附記: 如果寫一篇文章要吃掉一整包五十四顆糖，那我還沒成為作家之前，可能就先成為減肥中心的「減肥前範例照片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