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/03/2010

住在老公寓的最大好處就是沒有電梯,有了電梯,住戶就得擠在電梯裡尷尬地面對面,勉強擠出言不及義的問候語;我住的地方,只有樓梯,所以大家可以互相閃躲,不用跟其他住戶打招呼,也因此我住的五樓公寓,雖然只有十戶,但仍有超過一半的住戶,我未曾碰面。

在都市,你可以輕易的選擇隱藏。

這些住戶裡,我卻常遇見李先生,在週一到週五晚上八點半,我下班或是我去超市買菜,遠遠地,他總是走在我前面,開門、踏進他家門,久了像是我監督著他回家的時間是否準時。而週六晚上八點半,我則常碰到一位牽著腳踏車準備出門的年輕太太。 李先生是位名醫教授,矮小不多言也沒有傲氣的人,一開始我常懷疑他真的是醫生嗎?有種說不出的奇特,仔細探究,才發現是因為他永遠穿著不白不挺的襯衫,配上藍色的長褲,長褲長度只到腳踝,顯得他好像還在發育長高似地,但是他的背又有點駝,與他身份不對稱的穿著凸顯了他的不體面。

每天早上李先生七點四十分出門,晚上八點半回家,不管是早上或是晚上他總是步伐不大地走著,側肩背著一個環保的袋子,他拘謹地抓著袋子,彷彿那緊靠身上的袋子能夠給他安慰,他眼睛往下朝著地面的模樣,看不到朝氣。

一開始,我並不曉得李先生跟那位騎腳踏車的年輕太太是夫妻,因為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出現;這棟公寓有個發言人,她不是最資深的住戶,卻是最清楚每戶人家狀況的八卦太太。幾年前剛搬來這棟公寓,發言人就「偷偷」告訴我,騎腳踏車的那位是李名醫的太太,十幾年前,李太太總會在早上十一點坐上一個男人的摩拖車,然後傍晚再回到家裡。 住在公家老宿舍,沒有名車代步,不煙不酒不賭不上酒店不收紅包,李先生一直保有這樣清高的名聲,這麼規律勤奮生活的人,應該是堅持原則的人吧!還是醫院的研究室不知不覺變成是他生活的重心?。但,沒有訪客,單純、單調的生活,是當初嫁給李先生的李太太對於婚姻的期待嗎?

當發言人描述著故事大綱,我腦海中灌滿轟隆、轟隆的摩托車引擎聲響,與風爭強的畫面,騎著摩拖車的男子是否穿著緊身的牛仔褲(我怎能這樣制式化男主角)?也或許只是一個穿著汗衫運動短褲、沒有任何頭銜的平凡男人(這樣不是也挺好,沒有職稱、了卻壓力而且最重要給得起幸福)? 熨平的百褶裙擺隨大風揚起,有絲野性,摟緊在腰上的圓弧曲線持續了幾年?在中午的豔陽下、在騎過樹海的巷口、在別人窺視眼神中,他們離去的表情又是什麼?有沒有一種決然的沒有遺憾?。 我關上耳朵,留給了自己的想像,去詮釋這婚姻的青春叛逆期。

那空蕩蕩的屋子裡有著不同的閃躲。每次我碰到李先生,總僅止於點點頭,他對老鄰居也是如此,少言的人,還是他的侃侃而談都給了病人跟學生?!李先生臉上略顯蒼白,看得出是長時間待在醫院跟研究室的那種臉龐,他埋首於專業領域,隱在白袍的專業權威裡,醫院研究室是他的安全地,他只要穿上白袍,就能辯才無礙、游刃有餘;生活雖然比不上專業需要高深學問,但有時平凡日子就是比專業複雜瑣碎,脫下白袍的他不知如何面對也不知如何處理。對李太太來說,她先生的常軌,除了像是一種逃避世俗的隱藏,是否更像是掩蓋她面對的困境?。

一踏入婚姻,年輕的李太太或許的確無憂無慮,她無須拋頭露面、沒有經濟壓力;婚姻生活的前幾年,她雀躍地等待先生的下班,崇拜讚揚他的成功穩重,但對於生活期待跟想像的落差,在家庭主婦的平日空閒時間裡日益擴大,她幾乎窒息在名醫太太應該如何又如何的頭銜裡;她其實什麼也沒做,什麼也不須做,只是什麼都不用做的日子她到底為何而活?。

青春的流逝,更消磨了她的耐心,到底她應該等待的是什麼?在期盼中的裂痕,以自己的速度加寬加深。而隱藏的等待,讓這摩托車男更神秘誘人。

帶著都市氣味的率性,摩托車男被窸窸疏疏的耳語展示著,以一種矛盾又不該被遺忘的飛馳姿勢存在。 「一切都很好」的藏匿,在灰濛濛的都市坑坑疤疤裡也模糊了。

那天「巧」遇正準備出門的李太太,隨手幫她開了門,問候道:「出門啊?李先生好像都很晚才回家。」她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下,「是啊,我先生似乎一直很熱中他的研究工作,明年三月要屆齡退休了,還是很晚才到家。」「你們看起來還好年輕呢,怎麼就要退休了?退休後要住哪裡?」李太太回答:「搬到捷運站附近的電梯大樓,幾年前房價還沒漲時買的,先生年紀越大越爬不動樓梯。」「是啊,不僅膝蓋不耐爬,骨頭也怕摔,還坐摩托車嗎?」「他就是不騎車、也不開車,所以才買在捷運站附近,每坪房價硬是貴了七、八萬塊,只得省吃儉用還房貸,不過可搭捷運還真方便,十幾年前我媽生了一場重病,有六年都是弟弟溜班騎摩托車載我去照顧我媽媽,現在我弟也改搭捷運了。」

與李太太聊天後,我開始學習李先生,如常的上班下班、繼續生活,以面對世事的更迭及荒謬的八卦。我躲著公寓裡的發言人,在流言最危險的城市裡,做最安全的隱藏。

(980919名醫李先生一文再修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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